距离S08和S09区1000公里以外的安全区“天鹅堡”。
在汉娜·艾德蒙的耳朵里几乎只剩下运输机喷射引擎的轰鸣时，地面终于出现了。
充斥着金属氧化物和水分臭味的机舱开始剧烈地振动——运输机在减速。
透过满是污渍的舷窗向外望去，世界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机场外围的一排探照灯放射出耀眼的纯白色光芒。
天鹅堡正在下雨。汉娜可以看到飞机航灯在潮湿的地面上的反光。几个裹着连体雨衣的机场员工在不远处看着格里芬无人驾驶的运输机缓缓下降。没有飞行员，他们就没必要上前指挥，可以像那样偷懒，机器做得会比他们更好。
更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货车。现在货车启动了，动作缓慢地调过头，朝着这边开来。
「将在2分钟之内着陆，做好准备。重复，将在2分钟之内着陆，做好准备……」
机舱内的扬声器传来飞行员的人工广播，汉娜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安全带，在确认没有异常之后便努力地左右扭动腰肢，让血液重新流通，同时抬起头四下打量起来。
飞行员的喊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整个空间内黑压压的全是随着机身的颤抖而左右摇晃的脑袋，这些全部都是人形，被执行火控核心拆解流程，运离参与隔离区计划的各个辖区指挥基地的低星级人形。
汉娜从S08区乘直升机抵达介于安全区和荒原之间的无人中转站，同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货物被电脑重新分配上不同的大型运输机再次发往四面八方。
这趟航班的主要目的就是运输人形，汉娜只是一个搭顺风车的人类，就连她屁股下面坐着的椅子，都是临时用螺丝和铁钉临时焊上去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参与隔离区计划的辖区地理位置相当偏僻，附近的交通线上来往的都是运货的物流公司，载人的高速列车和客机会避开这些靠近黄区甚至是红区的地段——哪怕辐射量低于标准。
“终于到了啊，汉娜。”汉娜刚刚收回视线在自己的位置重新坐好，肩膀就传来了一股压力，“一想到咱们两个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回去，就浑身不舒服。”
“你是人形，G28。”汉娜将那颗靠上自己的脑袋推开，“别装模作样的，我才是最辛苦的。”
G28伸手整理着刚刚被汉娜一推之下弄乱了的墨绿色秀发，撅起小嘴：“你又不是人形，怎么知道人形到底辛不辛苦？”
“还敢顶嘴？”汉娜瞪了和自己并排坐着的人形一眼，不过眼神中并无愠怒，而是些许调笑。
“诶嘿～”G28冲着汉娜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遂乖乖地抱着枪恢复了正坐的姿态——
吱扭～
汉娜被方才奇怪的音效引得向G28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了那把被人形胸前两颗规模庞然的怪兽包进去一多半的步枪……
这个人形在设定上和416挂钩的原因，除了武器之外就只剩下性征了吗？汉娜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好几层保暖衣物垫出的厚度已经将身体呕心沥血发育了十几年的那么点儿成果覆盖得一干二净。
不知为什么，汉娜觉得自己输了。
“艾德蒙小姐。”
“啊，在。”听到呼唤的汉娜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接着微笑着看向对面刚刚出声的人形。
对方有一头和自己一般耀眼的金色长发，稚嫩的面庞和头顶制服帽子上那枚在视觉效果上进行了“无害化处理”的骷髅与鹰徽章形成显明的对比。
“StG44。”能被格里芬接收进入隔离区计划，汉娜自然对各种正在服役或已经退役的武器了如指掌，但在格里芬，她总是选择通过人形的长相来分辨谁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艾德蒙小姐，没有火控核心以后，那串数字就不能被当做我们的名字了，这一点您以后在安全区中遇到人形也请务必注意。”StG44正经道。
“哦……”
StG44依旧坐得很端正：“不过这次就算了——我们要在这里分开了吗？”
汉娜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领，目光四下游移一番，最后开口道：“我想……是这样的。”
这时，机身重重地一顿：她们在着陆了。
照明光源全部亮了起来，人形们开始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虽然人形其实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她们的陀螺仪可以在颠簸的时候很好地稳定住躯体，避免像人类一样摔倒。
机尾的舱门传来一阵泄压的喷气声，接着缓缓落下形成斜坡。一股带着雨水清爽的气息的凉风涌进闷热的空间。
汉娜从座位跳下地面，甩了甩因为数个小时悬空而有些发麻的双腿，便率先快步向外走去，G28也连忙快跑几步跟在后面。
那辆朝着这个方向开来的货车已经在舱门对面停好了，打着双闪。
运输机吹起的水雾仍旧在向四周弥漫，和一层层雨幕混合在一起。一大一小两台载具的灯光在其中形成许多交织的光柱。
汉娜走下斜坡，G28在她身后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
借着灯光，可以看到货车车斗的篷布上印有巨大的logo：G&K。
两个身裹雨披的人从驾驶的位置跳下，也朝着汉娜走来。距离拉近的时候，其中之一从怀里取出一根投影终端，调出交互面板。
“您就是汉娜·埃德蒙小姐吗？！请确认您的身份！！”对方努力将声音透过尚未停转的引擎的轰鸣声传进汉娜的耳朵，
汉娜扯掉一只手套，将食指按在终端头部的扫描端口上。指尖一阵麻痒，交互面板变成了绿色。
“这样就完成了。”那人收起东西，冲汉娜礼貌性地笑笑，“谢谢您的配合，小姐。”
人形们也开始陆陆续续钻出机舱了。云图中的程式指引着它们，不需要旁人下达多余的命令。
它们会搭上那辆货车，去被分配好的地方，从事比在前线作战更安全的工作——据说如此
汉娜定定立在车斗旁，目送这些和自己一起飞了好几个小时的女孩们跃上踏板。
换乘完成得很快，那两名员工上前收起踏板，放下车篷的帘子。
这时，一颗脑袋掏出车斗，四下寻找一番后锁定了汉娜：“指挥官姐姐……”
肉嘟嘟的脸蛋，亚麻色的麻花辫。
“FNC？”汉娜连忙伸手示意两人暂停工作，快步来到车斗下方，“怎么了？”
FNC的眼睛在黑暗的车斗中闪闪发亮，其实不只是它，所有人形的眼睛都在黑暗中泛着光，它们盯着这名指挥官。
“我不想走……想……留在格里芬。”FNC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被汉娜身后运输机仍未停止运作的喷射引擎的轰鸣盖过。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汉娜伸出手，温柔地揉着它的头，“而且你们不是我下属的人形，我做不了主的。”
“但是——”
“你们会在更安全的地方工作，比如说咖啡厅。”指挥官手上的动作仍在继续，“放心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我向你们保证。”
FNC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感受汉娜手掌的温度，随着她轻柔的抚摸低下毛茸茸的小脑袋，细声细气地再次开口：“那……指挥官姐姐，至少……至少再给我一块巧克力吧。”
汉娜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飞快地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黑巧克力，塞进FNC伸出的双手中：“可能已经化了，比你吃的那些要苦，不过——”
“谢谢指挥官姐姐！”FNC完全没有听到汉娜的嘟哝，她向汉娜挤出一个灿烂异常的笑容，又如获至宝地将那块零食抱在怀里。
“小姐，我们得快一点了。”这时，开车的人催促起来。
“好的，你们继续工作吧。”汉娜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向后退去，同时向车里的人形们挥手告别。
“指挥官姐姐再见！”
“艾德蒙小姐再见！”
“指挥官阁下再见！”
“再见喵——”
十几颗脑袋又一次抢着钻出车斗，伸出手臂回应汉娜的告别，直到落下的门帘完全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运输机引擎的轰鸣终于减弱下来，一直被淹没在噪音中的雨声逐渐清晰。天鹅堡上空墨般浓重的云层滚过一串流动的光，2秒之后，隐藏在积雨云中的巨兽开始了它的低吼。
“汉娜，大叔说放你一天假的，有什么计划吗？”G28从她身后绕到她身侧，不过雨伞一直正正地挡在汉娜头顶。
“……”汉娜仍盯着货车尾灯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慢慢转过头正视G28：“先去城区吧。”
。 。 。 。 。 。
3个小时之后，天鹅堡中下层的一家酒吧。
“您好，这是两位点的啤酒和小吃。”装满黑褐色液体的玻璃杯放在了G28面前，而那碟用人造营养膏打印出的五颜六色的饼干则被端给汉娜。
“谢谢，”汉娜礼貌地冲酒保人形露出笑容，然后笑容一僵，“怎么是你？”
一头茶色长发，系着围裙的人形困惑地歪过脑袋：“怎么是我？我不明白您在……啊，您来自格里芬……”
“汉娜当然是格里芬的。春田，你还真是无孔不入啊。”G28乐呵呵地伸出食指捅了捅酒保人形的胳膊。
“我仍然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尊敬的战术人形，但我猜您和这位客人遇到的应该是和我同一批出厂的其他姐妹，她们的确被一家安全承包商订走了。至于什么‘春田’……那不是一把旧日的步枪的名字吗？”酒保人形再次绽放出职业的笑容。
汉娜在这时插嘴进来：“不用解释那么多，我只想知道，你可以允许我们称呼你为春田吗？”
“客人，您可以使用任何您想要使用的名字来称呼我。”酒保微微点头道，“不过不推荐使用脏话。”
“那……你先忙吧，我有需要的话还会再叫你回来的，春田。”
“好的，随时准备为您提供优质的服务。”春田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拿起汉娜随意脱在椅子靠背上的风衣小心叠好，并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件套子罩在上面，仔细地抹平每一处皱纹，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待到春田离开，G28突然两眼放光地举起那杯冰镇的黑啤酒：“哇——在辖区天天眼巴巴地看着大叔喝这东西，今天终于，终于能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摸一摸这东西……”
汉娜捡起一块饼干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这种规模的小清吧提供的酒水，真正的酒精含量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都是速溶的仿酒精冲剂，真正的黑啤酒——”
“真正的黑啤酒只有在上层社会的大型晚宴才能找得到。”G28飞快地接道，“生态系统崩溃之后，可供种植农作物的土地十分有限，啤酒、奶酪等一些需要用源材料二次加工才能得到的食品饮品被限制生产，有些甚至沦为有价无市的奢侈品，一般在市场上能够找到的这类东西全部都是利用人工合成的营养膏和速溶冲剂模仿出来的假食物。”
“啊啊，我又妄图对一个脑子连着专线宽带的人形说教……”汉娜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汉娜你明明能用自己的手段为大叔每个月都搞到一整箱真货，还为什么要来安全区的中下层区域喝假的？”G28放下酒杯，将其推到汉娜面前。
“我？喝假的？”汉娜一愣，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后开口反问，“什么啊，这东西苦死了，我才不喝。”
“诶？那你为什么要买？”
“这是买给你的啊。”汉娜把啤酒沿原路推了回去。
“哦，买给我……买给我？”G28直勾勾地瞪着酒杯里因为被推了一个来回而晃来晃去的液面，一双眼睛眨呀眨，俨然一副还没搞清楚状况都模样。
“怎么啦？你都坐到我对面了，总不能让你看着我一个人吃吧？怪不好意思的。”汉娜撅着嘴哼道，“还有，指挥部的那些黑啤酒是老爸送给大叔的，和我没关系。我的钱都用来采购仓库里的那些工业级3D打印机了，剩下的……只够在这种地方消费，你就凑合一下，凑合一下……”
“汉娜我爱死你啦！”没等汉娜说完，G28突然从对面扑将过来，胸前的两颗浑源饱满硕大的球被猛然提起后“duang”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险些把啤酒杯震翻了。它伸手揽过汉娜的小脑袋，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面狠狠地亲了一口。
G28坐回原位去了，汉娜还保持着一个僵直的动作纹丝未动，老半天才从嘴里漏出一声迟来的悲鸣：“……啊？”
“汉娜，为了回应您的心意，我这辈子都是您的战术人形了！”G28郑重其事地拍着胸脯宣誓道，眼角似乎还挤出了些眼泪……
“是吗……我，我能有什么心意，只是普通地点单而已。”汉娜的脸上显出一抹羞意，连忙错开视线，飞快地往嘴里丟起饼干来。
“哈哈，汉娜就是这一点最可爱啦。”G28冲自己的指挥官挤挤眼睛，随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捉住啤酒杯，“现在，让我来尝尝……”
“我他〇的受够了！”
咚！
一声拳头砸在桌面上的巨响吓得半个餐厅的客人都虎躯一震，自然也终止了G28的动作。
循声望去，一名穿着件白色背心，**在外的皮肤上纹满了发出各色荧光的图案的光头男人正缓慢地起身，脑门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的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瞪着汉娜和G28：
“小丫头，你，在让那个皮囊（skin-job）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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